【原创】喜乐(一)

         
她第一次见到弥桑的时候,鸣春涧的梨花开得正好,他一袭青衣孑立在一株梨树下,清瘦的身影和着满涧的梨香,自此揉入了她的骨血。


十年前昭和殿的一场大火,染红了皇城的半边夜空。十岁的喜乐抱着咪儿坐在司天台正殿的屋顶上看热闹,好像在看一场盛世烟花。“喜乐,喜乐,下来罢!你师父带着人回来了!”她在嘈杂鼎沸的人声中依稀辨认出王希尧那无论怎么掐也无法改变的烟嗓。那时的王希尧还没当上司天台的主事,整天嘻嘻哈哈地跟在喜乐师父后头,用一副烟嗓喜乐长喜乐短地唤着,司天台所有的官吏、门生都与他相熟。

然而喜乐真真正正见到那位师父带回来的“男娃娃”是在昭和殿大火后的第三天。每年农历三月三,但凡司天台通玄院门下弟子都要前往鸣春涧“官灵”。司天台以司察天文为名,是当朝为了占卜日月星辰、风云气色之异而设的机构。司天台下分设春、夏、秋、冬、中正五院,院内设司历、司辰、漏刻等官职,大都由精通天文历法的门生担任。除此五者,司天台还另设有一院,名曰通玄院。通玄院直属于正三品司天监,所用弟子皆非普通的历生,而是自幼便天资过人的“术士”。现任司天监苏潜性格乖张,却是当朝最受皇帝器重的术士。民间传说此人早年云游四海,习得一身江湖本事,降魔除妖无所不能。照常理来说,凡是一行的集大成者必定门徒云集、桃李成蹊,然而这位苏大术士自官拜三品司天监以来就以“迩来疲怠,另择良师”为缘由回绝了大批想要一窥阴阳五行之妙法的年轻子弟。直到一年冬天的雪夜,苏潜领着五岁的喜乐回了司天台,方才破了他不收门徒的例。

通玄院弟子三月三的“官灵”正是喜乐师父定下的规矩,个中原由喜乐并不全然知晓,只当这是一年一次的郊游踏青,再加上她灵性极高,稍加点拨就能自如地运用周身感官体察天地五行的灵气,日子总比其他弟子过得清闲些。喜乐年纪尚小,又常年深居简出,苏潜便由了她的性子玩闹,只是关照她一点:莫要扰了鸣春涧的小友。

那日,喜乐寻着她一大早就消失了踪影的咪儿,走进了鸣春涧深处的那所别院。平日里只道万树梨花为鸣春涧一绝,却不知在这涧深处竟藏着如此别致的院落。喜乐惊叹着这曲径通幽的妙境,又顾念着师父的嘱托,只得做贼般有一声没一声地唤着她的咪儿。谁成想咪儿没有唤着,倒是唤来了这别院的主人——弥桑。

昭和殿的大火中,弥桑死里逃生,被苏潜暗自带回了司天台,安置在鸣春涧的弥家旧宅中,只留几个心腹伺候着。苏潜嘱咐他不可多与外人接触,只要不离开这鸣春涧便可保他性命无忧。然而短短三天之后,他就和鸣春涧之外的人打了个照面。严格来说那并不能算作“外人”,因为那人正是苏潜唯一的弟子,十岁的喜乐。

那时的弥桑也不过只比喜乐大了三岁,眉宇间尚未脱去年少稚气,一双黑玉般温润的眸子只是这么一瞥,就夺去了喜乐余生所有的喜怒哀乐。多年后两人谈笑间常提起这段阴差阳错的邂逅,喜乐便卧在弥桑的膝头,笑道:“那日我第一次见你,满脑子便是王右军谓杜弘治的‘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此神仙中人。’旁人说的一眼万年,也不过如此罢了。”

 彼时,喜乐见了弥桑,就这样呆怔了半晌方想起师父的吩咐,只得学着江湖中人的模样胡乱作了个揖,涨红着脸道了声:“对不住。”弥桑也不恼,反是走近了些。

“姑娘可是在找什么东西?”

喜乐方才想起寻猫的事情来,小声道:“我的猫儿丢了,小先生可曾见过?雪白雪白的,尾巴尖儿上有撮黑毛”说完还动手比划了一下咪儿的大小。

 弥桑想了好一会儿,道:“不曾见过,许是在这别院中迷了路,容我领着姑娘四处寻寻。”

喜乐本就为寻猫的事情发愁,怎么能放过弥桑这个好向导,一来二去间竟把苏潜的嘱托忘得一干二净。弥家旧院并不大,却有许多高低错落、蜿蜒曲折的地方,一圈下来咪儿没有找到,倒是把喜乐又是钻角落,又是爬树的,把自己累得个满头大汗。

“我分明见它跑进来的。”

弥桑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红扑扑的脸蛋,不禁觉得好笑。

“想必是方才姑娘看漏了什么地方,姑娘如果不嫌弃,不妨先到我的书房歇歇,让下人们再去找找便是。”

“下人?”喜乐讶异道。

弥桑怕喜乐误会自己有嫌恶之意,忙解释道:“下人们对这里熟,有些姑娘漏看的地方也好差他们去找。”

“我的意思是……我原以为小先生是一个人住呐。”

 方才狼狈的模样要是给下人们看到,可怎生是好!喜乐心里暗暗叫苦,又是捋头发又是扯衣裳的样子被弥桑看在眼里,倒是平添了几分娇憨,惹得弥桑眉眼间的盈盈笑意又深邃了一层。

“无妨无妨,只几个平日里伺候我起居的人罢了,姑娘随我来便是。”

  或许是弥桑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太有说服力,喜乐一时间看得失了神,稀里糊涂地跟了少年一路。小姑娘许是累了,一路上只是沉默着。走过一段回廊,弥桑只觉得袖间一沉,低头一看,却是被那双沾了些许灰土的小手扯住了袖角。

“累了?”他放慢了脚步。

“嗯。”小姑娘委屈地哼哼,“想咪儿了。”

 弥桑忍不住探出那只没有被扯住的手,揉了揉喜乐的脑袋。两人便不再言语,直到弥桑的书斋出现在别院的一角。

“兰姨!芹儿!”弥桑一边唤着,一边搀着喜乐跨过足足有她小腿这么高的门槛。

  不一会儿,便见两个下人模样的女子迎了出来。喜乐见了生人,连忙羞赧地松开弥桑的手。

“少爷,这是……”迎在前边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妈子,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在弥桑和喜乐两人之间转来转去。

弥桑大大方方地揽过缩在身后的喜乐,道“这位姑娘的猫儿走错了地儿,烦请兰姨吩咐下人们四下寻寻。”说着又吩咐站在另一处的女婢:“芹儿,你带姑娘去我的房里坐坐,再帮她净一下手。”

 唤作兰姨的老妈子应了一声便退下了,年纪尚小的芹儿却呆愣在原地,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话便说。”

“是……”芹儿怯生生地应道,“今早奴婢给锦哥儿换食时,不知从哪儿扑过来一只猫,若不是奴婢看见,怕是……”

 芹儿话音未落,弥桑便听见身旁的喜乐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拍了拍她的背,以示有他在,一切放心。随后便打断了芹儿的话:

“现在猫儿在哪儿?”

“奴婢怕这猫伤了锦哥儿,就把它扔……关到柴房里去了。”

 喜乐初学阴阳之术时尚不足五岁,偶有偷懒耍性子,苏潜便“请”她到柴房里待个一天一夜,不等她保证不再偷懒耍滑才肯放她出去。喜乐由此便对柴房产生了某种强烈的感情。此时此刻,她恨不得冲上去把这劳什子锦哥儿给碎尸万段,却忘了关在柴房里的那位才是这场骚乱的罪魁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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